【秦鱼】风敲竹 (第1/7页)
秦衣时常梦见和她同起同卧。此夜,他再次醒来,窗外风摇竹影,月光照在窗纸上生成浓密的一片荫,窗下暗灯摇曳,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睡得更浅些。苍山夜凉如水,困意淡去,他默然注视着迟霄毓抛在被子外的一节小腿,白得不可思议,有种幽然的冷意。竹影如金鱼,从她的脚趾尖游到纤白膝盖,月光薄而艳丽。她生得很瘦却又很精巧,眉眼中有值得人细细品鉴的一种秀气,第一眼容易看做竹子编的蝈蝈或者芦苇叶做的金鱼。清冥峰的夜里太静了,秦衣望着她,鼻息细细,思绪如云如水,她整个地、横卧着浸在里面,睡得很沉,似乎要坠到夜里的那一种沉,那副意象在他眼中流动起来奇幻又美丽,迟霄毓蓄了九年半的头发,满床乱流,黑漆漆地铺在手心里,仿佛黑色的银河,从天上倾下来,润湿他的睫梢鼻尖嘴唇,嗅得出一点雨的气味。于是师尊知道徒弟今天又翘课出去疯玩,心中很是无奈。秦衣几乎能想到再过两个时辰她睡醒了,如往日一般盘着腿在床边梳头,枕头下的木梳子,日久天长咬出一排小小的齿印,捏在手里像是被无形的白牙轻轻合住指节,怪痒的。 早课时天还没亮,窗外是黛蓝色的,残月照一痕冷青。秦衣是先起身那个,将灯剔亮了些,床上的光泛着暖暖的黄,月光不敢侵入,只怕冻了她赤裸双脚。 迟霄毓一贯很晚才醒,偏着头打呵欠,白膝盖上耷着仙尊预备穿的外衣,一半垂了地,像软软的有点湿的人皮。她年轻,总也睡不足,光坐起来眼睛不睁,长发微卷微乱,窄肩膀晃晃悠悠,吹着早晨凉凉的风,脸衬得颇小,一手像是能把五官都收起来。秦衣教她梳头,头发乱舞,像一棵竹子摇落纷繁的枝叶。 迟霄毓更小的时候他曾抱她在一双手掌里,他从一片绿幽幽的竹林里把她捡回来,看她漆黑额发下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扑闪着如狼又如玉,未知事的兽性穿着人皮。他照着人间的话本,努力把她养成一个好人的样子,或许没有那么的好,但在他身边很合适。他早就爱习惯了她,迟霄毓躺在他膝盖上就好像是用惯的一把梳子或者别的什么好玩具。他微微颔首,尽心为徒弟蓖头发 ,冠上的绸带垂下来搔着她脸蛋的痒,眼珠柔润,面容颇俊秀,小姑娘笑开了,犹如一朵水灵灵的鲜花,双眼皮白皮肤,嘴唇柔嫩粉红,巴掌小的脸,眼睛显得尤其大。 风敲竹林,簌簌不已,她的发丝飞起来扑到手臂上,凉丝丝的,触着了未着皮囊的rou身,刹那间如醍醐灌顶,浇熄才生出的欲望,冰冷彻骨,他竟也下意识裹紧了自己的皮。师伯恰好路过,探头到窗子里来,笑着问他,迟霄毓是否是掌门的私生女,言语间并不避讳什么。 秦衣亦笑答,是我的弟子。 是吗,师伯的假脸扯出一个假笑,意味深长,看都不看迟霄毓。 “苍山与人间不同,这里是天上,私生女也可以做道侣。” 心登天时,身不染尘。苍山弟子皆着白衣御剑,修无情道,妆天人之姿,养天人之心,以辟谷和苦修,炼脐下一枚核,所有人都没什么主动性。秦衣养着他们用着他们,犹如在茫茫云海之上驱策一群羊。万一遇上谁求道求死了,他就得从羊倌的角色里短暂得剥离出去,把死羊拖进后厨交人煮熟吃掉,再在原本的位置摆正一尊仙气飘飘的纸人,上书某某长老座下某某君今日得道,福生无量天尊。 从太玄心经第一重境修到九层境界,好不容易结了金丹还得生生掐碎献给长老,修得最深的师伯风卷残云大吃大嚼后,偶尔剔着牙说上两句没听过的好话——谁知道他从哪几家外道抄来的,激他们再去修行:譬如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;譬如若免轮回,先断贪欲及除爱渴;譬如无欲亦无念,无忧亦无惧,无有恐怖,降伏傲慢,究竟涅槃。 何时涅槃?吧唧嘴的戒律长老吃到何时才算完?大周天小周天并rou身皮囊里四十八支经脉,交织成弥天大谎一样大的网,罗织每一个在仙道求索的人,越陷越深,丹田发热,时刻有烈火焚身之痛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。然无可奈何,修仙的弟子们,都已不会做凡人。 迟霄毓穿天水碧,裁短道袍裸着小腿,是仙尊座下第一美丽的小疯子,跑得比斯文人御剑要快,像一杆青竹长在渺渺云间。他唯独不叫她穿白衣,他给她在群羊中不成仙的权利,在死人半仙里做唯一的活人。她跟人间话本里的普通姑娘一模一样,爱吵爱闹,爱吃爱玩,一天天如竹子似的长高了,坐在平坦青石上读话本,阳光洒下来,头发泛着金光,是个极其漂亮且世俗的小人儿。秦衣甚是中意她,亲自给她洗头发直到十二岁,往天井正中倒了一盆水去,搪瓷底遗有薄薄泥沙,待